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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仰慕那隻兔子。以至於看到牠的時候,就像看到久未謀面的手足一樣,一股腦地衝向牠立足的湖邊,不顧自己身上只穿件單薄的外衣,頂著由湖心吹來的狂風,朝著牠的背影跑去。眼前是周長達四十七公里的宍道湖,太陽已快落入山頭,人潮已歸返,只有我一人在這杳無人煙的湖岸邊,看不著邊際,猶如面著大海。夕陽西照,狂風嘶吼,湖面波濤洶湧。放慢步伐,由牠身後走去,悄聲無息。我那被夕陽拉長的身影遮蔽了牠。慢慢繞到前頭,兔子仰頭默默,鼻頭鈍而圓滑,毫無防備地朝著我的手掌心而來。二片柔順長耳垂放著,雙眼晶圓而溫柔。我自千里而來,這隻兔子便帶著千年神話跳進我心窩。

我都說,日本國是從一隻兔子開始的。

一隻個頭兒小小、白毛茸茸、曾經因小奸小惡而被鰐鮫咬一口的白兔,遇上娶親大隊八十神,八十神卻心懷不軌惡整,讓白兔的傷口越發疼痛,哭哭啼啼,直到遇上了跟在八十神後頭的大國主,大國主指示:「你到那花粉上滾一滾,傷口就會復原,白毛也會長回來。」白兔果然被神奇治癒,隨即承諾:「這趟娶親,你的八十個兄弟們都不會成功,只有你會贏得公主八上比賣的芳心。」

[以上神話簡略帶過。但,仍有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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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美術館的愛好者,以至於說到足立美術館,還以為是「足利」美術館,「所以跟足利義滿有什麼關係嗎?」由此可見我的確是一個只有戰國知識而缺乏藝術常識的傢伙。

由安來車站出發,因錯過美術館接駁車,只得搭計程車前往,車程約二十分鐘。沿途鳥不生蛋狗不拉屎,山很大草很高,沒牲畜也沒人煙,一望無際的荒涼,松本清張可以有這麼多棄屍地點果然不是沒道理;猛然想起這不是台灣大車隊,沒有衛星追蹤司機走向,車上也沒有對講機可對外聯絡,這一路上又是這樣杳無人跡,隨時都可以把我、把我,嗯,把我以松本清張的方式處理掉,車門一開,我就滾落在山腳下;山很大,草很高。春天的微風,蕭蕭。

安來的老警官會不會一邊唱著安來小調一邊搜查我鞋後跟在泥土上留下的痕跡?我會不會被山腳下的帥樵夫收留,帥樵夫每天都端出好喝的雞精,傷口於是迅速痊癒。而我終於逃離台灣,樂不思孰地隱居在這化外之地。直到有一天不小心誤闖廚房卻大吃一驚。帥樵夫化成一隻雞,在爐火上痛苦的被熬煮著,他的汗,不,是,嗯,油吧,一滴滴,一滴滴地被熬出來,雞精!原來那是我喝的雞精啊!幾天後,帥樵夫,嗯,帥樵雞,發現我知道真相後羞愧不已,當場屁股幻化成雞尾巴,頭上長了雞冠,咕咕咕,咕咕咕的躍入草叢,奔進深山裡卻不見雞腳印。

就在雞尾巴即將隱沒深山之時,「足立美術館」的字樣在群山裡耀然現身,就像大明星。但這真是大名鼎鼎的足立美術館?雞尾巴一個轉向,雞頭露出草叢疑惑地問了一句。不氣派,不氣派。登上有如區公所的階梯,不太輝煌的入口處,左邊是售票處,把雞關進寄物箱。

一開始的幾公尺,是有如故宮博物院的文物展。但只要再往前走個幾步,便從室內導引至室外,美術館創立者足立全康的銅像站在庭院裡,旁邊豎立著石牌「庭園日本一」。看著有如國父銅像的足立全康,再看著他背後那讓人心闊神怡的「苔庭」,原來足立美術館之所以大名鼎鼎,是因為它有著連續十年由美國所認證的世界第一庭園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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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勢灣日出景色(但怎麼看都像夕陽......)

拎著土產離開豐受大神宮後,由伊勢車站出發至鳥羽,當晚便夜宿於距離鳥羽車站車程只需約五分鐘的鳥羽國際飯店。當地旅館業競爭激烈,服務是否到位便成了旅館能否生存的基本條件,一出車站,便見有如大排檔等著拉客的旅館接駁小巴士,約莫都是十五至二十分鐘一班,還算便利。飯店位於山丘頂,其位置也是當地重要的海嘯逃生地標,一旦海嘯沒有被伊勢灣內眾多零散的小島打碎而一股氣捲入,那我只需穿著拖鞋悠哉悠哉地走往飯店停車場就可以了。

鳥羽國際飯店已是老飯店,雖名曰「國際」,不知為何實則是一個洋人都沒看到。飯店分為兩棟,緊鄰伊勢灣邊,一棟面港灣,可瞧見碼頭;另一棟地處較高,可望見灣外的海洋。房間均有大片窗,可瞧見伊勢灣的絕景,值回票價。

當日為周一,眾多店家、包括餐飲店均關店休息,街上人跡罕至,除了紅綠燈的聲響,街道無聲無息,難得有幾輛車呼嘯而過。指標寫明「商店街」就在車站後頭,繞過坐在花圃前叼菸的藍制服高中生,商店街果然就豎立在眼前,數一數,共六家商店相連,其中四家休店,剩下二家都是現撈海鮮餐廳,在昏黃的天色下任由幾隻龍蝦在放有空氣幫浦的老舊水箱裡呆滯。四周靜悄無聲,只有排班的計程車司機開了嗓在聊天,左看右看,都覺得自己是來去鄉下住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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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御台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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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受大神宮內,勾玉池上的秧苗與遙遙相對的奉納舞台。

話說我不是個見多識廣的人,喜歡的事物總有特定類型與屬性,一旦喜歡上了就一無反顧地在相同事物上打轉,直到某一天突然意識到,自己孤陋寡聞的一如鄉婦,日復一日在河邊洗衣,不知身後的隔壁鄰居早就在用洗衣機了,而自己卻仍在河邊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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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國聖文具店」開張後,「文隆文具店」的聲勢便不斷下滑。僅幾百公尺之遙的「實踐國小」小學生們,淨是被那佔地二層樓、面積是文隆文具店十倍大的國聖給吸走,裡頭不只賣原子筆、膠水、立可白與文房四寶,從漫畫、輕小說與各式生日禮品,到醫生用的壓舌板、阿嬤每天手上拿的毛線鉤、上國中的姐姐很想要的後背包,應有盡有;店面窗明几淨,還有二個大櫥窗,年節時擺近百種進口賀卡,平時則不定期更換顏色粉嫩至極、長相討喜的絨毛玩具,國聖文具店衍然就是個有著自動門的夢幻城堡,掏出會員卡還可以打九折──能讓小學生們享受尊榮VIP的快感,在忠順街方圓五百哩內,只有國聖做得到。

而文隆文具店,依著它那在忠順街上已存活三十多年的風骨,在巷內桀驁不馴的挺立著。僅管在國聖開張後,長得像鄒美儀的老闆娘曾改裝過店面,裡裡外外鋪設深色木板、試圖讓文隆看起來像誠品,但這一招最終仍宣告失敗,小朋友們仍然喜愛有會員卡的國聖,自動門打開的瞬間還會「噹」一聲,好有大駕光臨之感。

而文隆,甚至連門都沒有,只有一個從三十多年前就存在的磨石子小階梯,歪歪斜斜,抬頭一望,還可瞧見無法全部收攏好的鐵捲門。三十多年,文隆依然將文具店當成雜貨店經營,門口數十年如一日的掛著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呼拉圈,店內昏昏暗暗,永遠只隱約投射出電視螢幕閃爍的光影,而老闆娘,也依然在勉強整理出的空位上翹著二郎腿,剔著牙。

從幼稚園到小學,文隆一直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後備軍。美勞課要外出寫生、自然課要養蠶寶寶、元宵節要做燈籠,畫板、蠶寶寶、玻璃紙都是從文隆買來的,更不用說其它大大小小的小學生必備品,把上學當成上前線的我,文隆是人生中重要的大後方,所有能幫助我得分、順利蒙騙過老師的補給品,全都來自於它。

可以說是沒有文隆,就沒有阿內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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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柵老家位於忠順街,是拐入傳統市場的重要幹道,而重要幹道上有一家擔仔麵,從我小學時期就出現在街上,在我高中時期消失,最後在我大三那年再度出現,只是店址換到舊址對面,一副「我就是換湯不換藥」的姿態站在重要幹道上的轉角處,感覺有些厚臉皮。

這家店並沒有特別美味,但我卻是忠實顧客。僅管如今已不住木柵,卻仍時常請果媽回木柵時,幫忙帶一碗滷肉飯──對,是滷肉飯,不是擔仔麵;是那滷得油亮油亮、黏稠到你吃了血液濃度一定飆高的醬汁,是那種醫生看到都會立即開降膽固醇藥單的滷肉,一瓢滿滿的滑流到米飯上,讓人吃完一碗後馬上魂牽夢縈數百回。

那天,回老家。信步走向厚臉皮擔仔麵。遠處就看見穿著吊嘎阿、理平頭的老闆不停穿梭在前場與後場之間;在我小學時期還沒娶回來的老闆娘,身材嬌小,在鍋爐前切菜煮麵。熱氣呼的一股氣升騰,好幾碗麵又被端出來,夫妻倆間刻不得閒。

「老闆,一碗滷肉飯外帶,大碗的。」我指指那鍋滷肉。「喔,還要加一顆滷貢丸。」補附註。老闆回頭,再怎麼樣也睜不大的一雙小眼加二道濃眉,拿起舀滷肉的勺子,湊身過來,小聲:「妳,怎麼知道我有滷貢丸?」我睜大了眼,悄悄後退一步。偷瞄牆上的菜單,的確,沒有滷貢丸。

這下可好。不小心點了只有道上兄弟才知道的滷貢丸,就算等會兒咬一口貢丸馬上飛也似的逃走,恐也插翅難飛,因為貢丸上有我的齒跡,循跡找人,一下子就人贓俱獲。「喔……我,我嘛,我小時候就知道了啊?……」結結巴巴。「是這樣嗎。」老闆嘴角一揚,從黑溜溜的滷肉鍋裡挑出一顆沒人發現的滷貢丸,在飯上壓了一下,為祕而不宣的滷貢丸壓出一個半圓形凹座,滷貢丸妥妥當當的一如皇帝座在寶位上,閃閃發亮。我抿起嘴,不知覺的拉長鼻下的人中,一副「我不會說這裡有滷貢丸」的膽小貌。拎著滷肉飯與滷貢丸,在老闆「好小子被妳發現滷貢丸」的眼神中,誠惶誠恐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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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輩們在電話裡提及那位表姐。表姐如今住在深山裡,屋前有一片稱不上田園的農地,聽說坡度極陡,根本不適合農種。屋子有著大片落地窗,整棟房屋全以木材建造,勉強蓋在坡上,地基只以幾根粱柱支撐。可想而知,最怕的便是颱風侵襲,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對外通訊全靠一支手機。

一支手機,是表姐自己的。獨自帶著二個學齡期的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個男孩,哥哥帶著弟弟,得沿著產業道路往下走,上學;往上走,回家;一趟都得二小時。四條小小的腿,很可能不知已反覆疼痛了多少回。

「妳這樣颱風季節時很危險啊,趕快搬下山吧」、「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二個孩子著想」。但表姊的魂魄像是不知被幾次元的空間吸走了般,無論如何就是得待在這塊以五百萬買來的山林地上,覺得山林裡濃重的濕氣是養育孩子的最好環境、覺得沒有鄰居可互相照應的深山裡,是拉拔孩子最安全的地方。

表姐就讀知名大學外文系,留過洋,在一群孩子中是數一數二的頂尖,或許也曾經揹負著父母親遠大的期待,而如今從姑丈與姑姑巨大的失望來揣測,那樣的期待無可量度。與表姐相差十來歲,曾坐在她的腿上,擠在前座,姑丈帶著一車的孩子去后里騎馬;而我才被抱上馬背就哭得呼天搶地,表姐則在馬場外聲聲喊著「最後一圈了、最後一圈了」,我這才忍住被放在龐大動物背上的恐懼,硬是繞完最後一圈,因為淚水,眼裡盡是表姐模糊的溫柔身影。

我在台北,表姐在高雄。後來表姐去了美國,我還是個小學生。表姐回台灣,北上借宿,我好樂意把房間借給她睡,也好樂意把書桌讓出來給表姐答答答的敲打字機,打著一連串看不懂的英文,在門邊靜靜看著她敲打字機的背影,她好專注而我好羨慕,一個備受長輩稱讚的好孩子就是這樣吧,隨時都可以吐出一連串英文,桌上永遠一疊原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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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心的讀者可能已經嗅聞到,近幾年的書市,突然間泛起了一股奇妙的熱潮。首先是《江戶日本》(遠流),再來是《一日江戶人》(漫遊者),過不久,又有談浮世繪畫師的《百日紅》(漫遊者),沒多少時日,又出現《回到江戶過生活》(本事),然後是《江戶.東京》(允晨)、《四季江戶味》(馬可孛羅)和《徹底理解「江戶風範」》(麥田)。彷彿有個江戶賣藝人,戴著滑稽面具,搖頭晃腦、載歌載舞,最後手一伸敲了大家的腦袋,宣告:江戶回來了。

江戶熱,已經燒很久

對,就是那歷時二百五十多年的太平盛世、有著堪稱當時世界上最多人口的大城,以讓人嫉妒的繽紛華麗,挾帶著再也沒有一個時代擁有過的豪氣,以各種方式重現並席捲著貧乏的現代──從德川家康在瘴癘之地大興土木起始,到坂本龍馬拋家脫藩、德川慶喜大政奉還,不斷重現在現代媒體上,從電視劇、綜藝節目、旅遊觀光延燒到出版品。《江戶日本》、《回到江戶過生活》探尋江戶文化的來由與典故,《一日江戶人》重現江戶市井小民生活,《四季江戶味》則重現江戶料理,是一本大江戶料理帖;《江戶.東京》透過文學作品,看江戶如何演變成東京;《百日紅》透過浮世繪師葛飾北齋,看見不可思議又真實的江戶;《徹底理解「江戶風範」》則剖析江戶風範的形成與底蘊。

1980年代後期,日本出現泡沫經濟,自此進入平成大蕭條。也約莫此時,日本一連出現電視劇《八代將軍吉宗》、《德川慶喜》、《燃えよ剣》、《新撰組池田屋の血闘》以及電影《幕末純情傳》等,江戶代表著人們緬懷的安定富足年代。

對美好舊時代的想像與懷念之情一直沒有停歇,2008年的《篤姬》、2010年的《龍馬傳》等故事背景發生在江戶的大河劇,也都創下極高的收視率。雖然明治維新之後,江戶的一切讓日本人急於丟棄,然而,在西化外表下的日本人,骨子裡其實仍住著一個江戶魂。近期的「江戶熱」對日本人而言,與其說是一時興起的熱潮,不如說它一直隱埋在日本人潛意識的最深處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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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餘暉透過百葉窗,一道道落入教室內,放學時間到,全班一哄而散。課桌椅被急著下課的我們撞得歪七扭八,教室頓時變廢墟,每張桌子椅子全都畫上立可白。

他們說好要去吃大腸貢丸麵線。「他們」指的自是以秋吟為首的一群,約莫五到六個人,在班導眼裡,都是注定聯考榜外的學生,那個年代,只有聯考一途。若沒有優異的成績做保證,似乎便注定要跟畸形的學校來場大拼搏,搞得你死我活,卻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麼。前面說過了,麵線攤就在我家對面的小巷內。秋吟一夥人就走在對街,「阿果,要不要一起去吃麵線?」是秋吟的聲音。在班上跟他們本就不同路數,大姐頭突然發出邀請函,真是讓我這個阿呆手足無措。我看著他們,心裡有些猶豫。而且,就快到家了,公寓的紅色鐵門就在前方。

但我好餓。

想到巷內有一大鍋熱騰騰的麵線在呼噜噜地煮著,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好的理由可以拒絕大姐頭。意志不堅的我咧嘴一笑,好啊──。說著那公寓的紅色鐵門瞬間就在身後,過街與一夥人會合,隨即轉入小巷內。

雖然心裡猛得想起,該不會是用大腸貢丸麵線做誘餌,要在小巷內揍我一頓吧。但麵線香早就大老遠的飄過來,任這夥人再怎麼心狠手辣,想必也要吃飽了才有力氣揍才是。到時候再叫老闆救我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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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上了國中。本來只裝小碗麵線的胃此時變得貪得無厭:老闆我要大碗的再一碗,要多加點辣跟多加點醋,香菜可不可以多一點。

大腸切成小塊狀,是在另一鍋先煮熟,通常由老闆從屋內端出來,再倒入大鍋麵線內,不攪動,就讓成千上萬、看來彈牙至極的小小塊大腸堆疊在大鍋的一邊,成了半月形;光是看老闆夫婦在攤前忙著舀麵線入碗裡、大湯勺在碗邊迅速割劃一下,多餘麵線便流暢而優雅的直線掉入大鍋中,再迅雷不及掩耳的灑一滴香油、一小匙烏醋、一小搓香菜,特有的節奏與韻律都成一場視覺享受,尤其如果你是坐「吧台」──就是大鍋前面的那排眾人相爭的位子──就更能清楚看見老闆舀麵線的精湛技藝。

只要四點過後沒有第八節輔導課,三五成群像是結黨營私一般的走入小巷內,是相當尋常的事情。我因為私立中學沒得唸,被丟進這所地方上出產大哥大姐級人物特多的公立國中,但顯然,即使是喜歡混幫派的大哥大姊級人物,一天不吃到大腸貢丸麵線也是不行的:我看到了他們那英姿煥發、豪氣千萬的形象背後,有著平凡如小老百姓的一面。秋吟,就是班上的大姊頭。她不見得真正混進了幫派,但的確跟班上那剛混進幫派做小弟的阿信很熟,後來阿信在幫派組織裡順利變成了大哥,秋吟卻回歸正途努力考上了五專,與幫派那若有似無的關係就此斷得一乾二淨,但這都是好幾年後的事。秋吟有著渾然天成當大姊頭的魅力,只要一吆喝,去哪兒都有固定班底跟著;剛開始,我是個只埋首於參考書跟補習班的阿呆,最好的朋友是班上的模範生;後來,秋吟一夥人漸漸讓我體會到江湖動人的一面,讓我從此對江湖二字有著如夢般的嚮往,而這便起因於,一碗大腸貢丸麵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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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漆成白色的木板立牌站在巷口,朱紅的毛筆字在上頭寫著:「大腸貢丸麵線」。下邊有個紅箭頭細細長長,指向靜謐小巷內。只要在木柵忠順街與木新路一帶居住超過二十年,一提到這個白色立牌,每個人腦海裡都會靈光一閃,知道這攤由一對老夫婦經營的麵線攤。

民國七十五年,我小學一年級。在這以前,這麵線攤就存在;但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經營的則不得而知,踏入小學以前,天天被媽媽帶著逛菜市場,採買完畢後,先是繞過賣甘蔗汁的阿伯,再繞過包水餃的夫婦,當腳步走到這裡,眼睛所及的高度是一疊白撲撲的水餃皮,就知道是要去吃大腸麵線了。最後繞到市場後方,一塊半開放的空地,上頭遮了一半的屋簷,地上舖著紅色地磚,空氣中盡是濃郁麵線香。

一碗麵線,不加醋也不加辣。媽媽會跟老闆夫婦指指我,說:「她喜歡吃原來的味道。」就一碗,與媽媽共享。我矮,但桌子高,為了避免因為看不見那碗麵線而無法精準的使用湯匙,只好給媽媽餵;又因為不敢吃大腸,所以母女的分工是:我吃貢丸,媽媽吃大腸,麵線二人平分。麵線燙,但又等不及它涼,我兩眼直瞪瞪的看著媽手裡的那支不鏽鋼湯匙,在碗裡攪啊攪,最後從瓷碗邊緣部分的上層麵線開始吃,家庭主婦的理論是,碗邊的麵線最快涼。但因為吃東西速度慢,所以通常一碗麵線我大概就只能吃上幾口,但即使是這樣,上菜市場的行程唯有以一碗麵線作結,我才能心滿意足的返家。

一碗麵線,從此在我心裡有了無可動搖的地位。

某一天,學校是下午班,早上又跟媽媽上菜市場。媽媽還在跟賣玉米的老闆討價還價,我卻心急直拉媽媽的衣袖:「我要去吃麵線!」身體朝著麵線攤的方向、雙手反方向拉著她,嘴裡不停重覆訴求,突然,媽平靜的站在眼前:「阿果。」我一驚,回頭,拉錯人了。被錯認為親生母親的陌生阿姨低頭看著才小學二年級的我,陌生阿姨很好心,露出笑容,我則羞愧的被拎走,默默走向麵線攤。一樣繞過水餃店,然而映入眼廉的竟是一片空地,沒有熱騰騰的鍋爐,也沒有老闆夫婦,也沒有疊起來的塑膠椅──我極度震驚,佇立在空地上,好一會才聽到媽在耳邊喚:「沒有啦,妳看,沒有在賣了。」我驚愕的抬頭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被安慰:「明天再來看看有沒有。」然而,明天,後天,大後天,都不見麵線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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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重新開啟部落格,竟又是四個月過後。人生要成功絕對不容易,但要墮落似乎沒這麼難;連一個部落格都無法好好經營的人,是要如何奢望他買一棟一坪二百萬的房子呢。當然寫部落格與買房子二件事之間,沒有任何因果關係。但如果妳是吳蛋如,那又另當別論了。

由於腦袋漸漸轉性,慢慢的它只屬於短期記憶,想不太起來這四個月到底做了些什麼事,只記得昨天吃了碗麵線與湯頭很甜的高雄黑輪,氣溫回升一些些,導致喝完浮著油光的湯之後,額頭還滲了些汗水。麵線不好吃,黑醋味太重;黑輪有點貴,一片薄薄豬血糕厚度不超過二公分,便要價二十五元。我不太知道豬血糕有這樣的身價,是不是要向這個變態的社會表達些什麼,例如「妳現在不吃以後就變成一片五十元」,就像「這間現在一坪八十萬妳不買,以後就變成一坪一百八十萬」,這除了跟社會大眾傳達出「我們的國家很變態」之外,應該沒有任何的弦外之音了吧。

記得以前一個燒臘便當是四十元,當我還是小學生時。那時還是用保麗龍便當盒,但老闆因為不明原因,都會再替便當盒套上一層透明塑膠袋,再盛上熱騰騰的飯。雖然這讓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從小就吃下不少塑化劑,但如今我還是寧選擇吃塑化劑也不願放棄那一個盛滿紅燒肉、淋滿香噴噴醬油卻只有四十元的燒臘便當,那是美好的童年記憶。

那時候,一支沾花生粉的豬血糕是十元,一碗大腸麵線是二十五元。

現在,一個便當動不動就是九十元,好一點的套餐就是一百二十元,頂多附一個小不拉雞的蒸蛋、一小碗綠豆湯;這跟房子一坪動不動就是一百二十萬一樣,你只會滿心覺得商人喪盡天良。更別說要掏錢包,如果你只是個領月薪的上班族,大概只想會隨便吃吃了事,畢竟回到家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有學費補習費跟班費,更別說以後嫁要有嫁妝,娶要有聘金,只好半夜垂淚說孩子你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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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個兒小長捲髮,小麥色健康肌膚,肌肉緊實,線條勻稱,身型比例適當,她遠遠走來,渾身散發的海灘氣息,你會毫不猶豫的認定她是自小在國外長大,或許最近才從海外歸來。

也的確沒錯,她「只會」說英文,日文,西班牙文,最自豪會用破破的台語唱鄭進一。

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西班牙人,在美國長大,爺爺在巴塞隆那釀葡萄酒;這是她的家世最簡扼介紹。兒時在日本渡過,高中起到美國,直至大學後隨著美國男友來臺灣;這是她人生最簡明的大綱。來臺灣後,人生開始無法用大綱來區隔,出現了大綱之下的細目:與男友在六張犁一帶租屋、一起找工作、一起儲蓄、一起製作手工喜帖,在租下來的頂樓加蓋小屋裡舉行婚禮,再偕行去蓋章登記,細目很多,做法卻都最簡單。簡單,就是她處理複雜的人生、與眾多朋友的方法。

我與她之間的友誼,全部囊括於她隨時隨地掛在嘴邊的:「說真的,我把妳當作我妹妹了。」就一句話,簡單的將我全部的友誼一口氣都買了單。

一個身世背景都很不臺灣的外國人,即使有著東方血統佔高比例的臉孔,就算會唱鄭進一的「牽手」,在臺灣也是辛苦的。她勉強找到一份語言教學的工作,時薪不高,備課卻相當繁重;選擇在台北生活,只得縮衣節食,處處捉襟見肘;因此她永遠騎著不知打哪兒找來的一台小機車,一發動引擎便有異常聲響,看似隨時會熄火且順便掉落個後照鏡;但她永遠不以為意,離去前給個大擁抱還會叫你路上小心。通常,她與小機車的背影都是在我擔心的眼光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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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出舊電腦,光是開機便等了十分鐘。雜誌已在腿上翻過勞力士、A380BMW,很快便發現這超過十頁的廣告,沒有一樣產品能夠立即出現在身邊,只好闔上雜誌回到現實:撇眼一看,這高齡近十年的舊電腦,依然在開機,桌面出現的速度與中產階級雜誌廣告更換的速度呈反比。

這台舊電腦,已收進櫃子深處快半年。而我的舊習慣,也被迫隨之收進櫃:新電腦沒有「ㄅ半」軟體,我被迫「習慣更新」,開始使用很不習慣的新注音;新電腦較大台,Word一開,視線游移幅度被迫拉長又拉寬,連帶思考莫名的也變得冗長而處處累贅,寫不到二行就關機。因之長達半年來,每一開新電腦,便完全喪失了使用網路以外的動機,只點開搜尋引擎上社群網站:我全然是個抵達陌生國度的新移民,生存功能無法完整發揮,處處被牽制,大約像是走進一家異國小店,卻因為會說的單字太少,只好每天都買同一種食物裹腹,一天又一天。

舊習慣是我的致命傷。你就算逼我放棄舊習慣,我也不會接收新習慣;最後你只得投降允許我再把舊習慣拿出來使用,就算那舊習慣全世界只剩下我會這麼用了,我還是會用到直到另一次磐古開天,也因此,我是個相當完整、相當純粹的科技使用落後者,而我也不在乎別人的ipad都到第十六代了而我的還是第一代;我也不在乎別人的智慧型手機都辦網路吃到飽了,我仍固執的把「網路」設定的數據機關閉。以後我家孩子一定會說,媽,我同學每天中午都吃那種可以自動加熱的便當耶,可是妳還在幫我用大同電鍋蒸便當。

我一點都不懷疑,以後會是個被孩子嫌棄太落後的母親。這種落後的跡象早有跡可循:我相當容易沉浸在可以輕易取悅自己的事物,一旦被取悅了,便不斷重覆那取悅的過程,最後變成習慣,例如,我有特定傾向看某種主題的書籍,最後演變為閱讀習慣,導致對於其它主題相當陌生,最終在他人討論那些陌生主題時,不可避免的顯露出自己落後的程度;又例如,我有特定喜好聽某個音樂電台,這喜好已維持了十幾年,以致於變成雙耳習慣了該電台的聲音,導致最終我完全打破傳播理論,廣播之於我沒有散播訊息的功能,因為只聽那一台,所以根本不知道其它電台節目又說了這世界發生了哪些事。

我是如此落後,卻又能挺直腰桿跟大家說,各位,我是個相當落後的人喔,請不要見怪。挺直腰桿的勇氣從哪來,我也不甚清楚,約莫是因為自己對於擁有的舊習慣,依然感到相當自在,沒有覺得哪一點不對勁,也不覺得別人擁有的新事物我一定得跟進。這樣也無可避免的顯得很沒有上進心,當人人都會操作電腦一堆新款功能八百種千變萬化的新軟體時,我還箇守在這使用ㄅ半輸入法,猶如在悍衛即將消失的科技文化。這樣落後的精神,我卻可以厚臉皮的大聲說,我還挺愛這樣的啊。我想應該連中華電信都不想來說服我辦網路吃到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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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部落格就被荒廢。這次荒廢的程度,恐怕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彷彿人生停滯,生活乾涸;若想重新整治,恐怕要先閉目養神一會兒,再慢慢倒帶,徹頭徹尾地回想這段日子到底做些甚麼去了。

到底做些甚麼去了?一件事都沒想起。

然而這麼一想,腦中倒是出其不意地閃過一個人影。

是公司大樓的管理員大叔。

嗯,那位冬天會穿著墊肩深藍大衣的,管理員,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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