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就寢。左側身躺下,視線正好對上書櫃的第二層。擺了整整一格的語言工具書,有英文法文日文與德文,那是我十八歲左右的人生。理想與夢想都在歐洲,就算不在歐洲,好歹也在美國或日本;而原本預計要在海外展開的人生,卻早就在十三歲那年萌芽,在二十歲那年正式放棄──如果在二十歲之後再也沒機會的話,那麼這個計劃就算是告終了。

十三歲,國中一年級。剛脫離國小生的年齡,能懂些什麼?連買機票辦護照都要經過父母的年紀,心裡卻異常堅定:我要去美國讀書、成家立業(但在這之前,我要先去香港玩一趟)。於是第一場家庭革命,就始於那人生的一切都掌握於班導師與父母手中的年紀。年代久遠,果爸果媽或許不記得了,但我仍清晰記得,那時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雙眼通紅、雙頰因忿怒漲得紅通通,活像顆滾動氣炸的河豚,不敢相信父母親竟狠心扼殺我的目標,自此我每天上學都握緊了雙拳、抿緊了嘴巴,皺著眉頭心想我該怎麼辦才能脫離這樣看似毫無希望的人生。想要逃出臺灣島的意念,竟從此根深蒂固,牢不可破,心理狀態大概類似於一天到晚盤算如何越獄的囚犯。

由於對年輕的人生感到窒悶,我只好尋找別種方法來對抗(那時怎麼沒人把我抓去關)。才剛升上國中一年級不過六個月的時間,我的成績開始以一定的速度跌落,從模擬考前四志願,跌到五志願之外,最後前十志願再也看不到我的名字。直到生物老師皺著眉頭說「妳怎麼回事」;教數學的班導師神情凝重的看著我一語不發(心寒);最後,國文老師把我叫進辦公室。她翻開作文簿,淡淡:「關在籠裡的鳥,硬是在籠裡亂飛碰撞只會讓自己受傷,不如等時候一到,籠子打開,就能飛出去。」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領受到德川家康式的教誨。

好吧。我忍。而我真的一路忍到踏進大學校園的十八歲。

十八歲,人生的選擇開始變得更多,例如以走私犯的身份逃亡海外。當然,十八歲的年紀,更為搖擺不定,此時如果有個人生的同盟,就再好也不過。而就這麼恰好,班導師終於不再是惡魔,而是個只大上我們十二歲的年輕人,當時班導三十歲,正好是我現在的年紀,有著看似連綿不絕的人生課題要解決;而又因我生性不怕師字輩之人,很快的,二個年輕人,一個三十歲一個十八歲,頻率相同氣味相投,很快的就適用了亦師亦友這四個字。班導很快的發現我骨子裡想當走私犯的性格,也很快的挖掘出其實我也可以順應體制、過著典型好學生的人生;但他無法判定我比較適合當走私犯或是當好學生,於是很機靈的,他既不跟我說鳥籠的比喻,也不談流亡海外的妄想,只在我身上套了一圈繩,繩不綁死,他拎著繩的另一端,看我往哪走。只要不掉進海裡走哪都好,萬一不小心走到海岸線了就拉拉繩:喂。

而我逃亡海外的計劃,竟在大三那年像燭火被吹熄般,徹底熄滅。這個重大的轉折,就來自於班導。我在他身上徹底看到了一個三十歲的人,面臨的人生掙扎,竟是如此血淋淋而讓人不忍目睹,讓我決心選擇最安全的路走,與其在海外吸大麻,那不如在臺灣導上乖乖活著好了:婚姻、工作、學位以及尚未收線的夢想,讓那年只不過三十三歲的他,拿著政府資助的計劃案,把我叫至跟前,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決心:「我們來拍紀錄片吧」。這跟我十三歲時跟果媽說我要去美國讀書成家立業有什麼二樣。老師,我還想乖乖準時的拿到大學文憑啊。下學期我還有一堂很可怕的課,我身上的繩圈該換套到你身上,換我拉拉繩說「喂」了嗎(抖)。你如果想放著有孕在身的新婚妻子不管,想對抗不通情理的丈人與丈母娘、不想賺錢養家了,那你要不要去花蓮找一下證嚴,好好思考自己的人生啊(拉繩子)。

就在那時,我從三十歲的班導身上,看到了當年十三歲的我。我幾乎想跟他說一說鳥籠的比喻。我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看著眼前的紀錄片資助案計畫表,突然覺得人生何必一定要流亡,搞得這麼複雜,大家都很累。拍紀錄片也是複雜的事情,班導,你說是不是。最終,這個紀錄片計劃並未進行。班導就像當年十三歲的我,開始忍。一路忍到他當上爸爸,忍著捱過最難的升等;那時我已走出大學校園,開始慢慢步向那充滿挑戰性的三十歲,每天不停告誡自己,無論日子有多難過,都不可以找人一起去拍紀錄片。

最後班導終於走出充滿困難與掙扎的三十歲頭幾年,放棄拍攝紀錄片,安份的以副教授身份繼續走向四十歲大關;而我也早已徹底催毀那從十三歲就想流亡海外的計劃,安份的在國內拿學位、工作。

現在,我三十歲。還好,我還沒想拍紀錄片。

不過,等到我們都七八十歲時,希望都別後悔當年的決定。

這樣一想,竟然有些心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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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jlin2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