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在北加州的荒郊野外放了一堆望遠鏡,為的是能夠與外星人接上線。都還沒跟外星人說到話,就先把自己生存的地方搞得像外星球。大半個世紀以來,美國人一直想跟外星人接上線的心情,會不會就像是十多年前,果爸果媽拼命想要跟我接上線的心情。面對一個想要跳過青春期直接步入青年期的孩子,大不如說就是家裡有個外星人比較貼切。外星人的一切都在虛無狀態,但在這虛無之中你仍可以隱隱約約感覺到某種頻率,一種很隱諱而低調的波動,彷彿你只要在空氣中伸出食指「滋」的一聲,你就可以在電光火石之中瞭解外星人在想什麼。

我知道有位媽媽,就如同在荒野裡架設上百座望遠鏡的美國人,花費畢生最驚人的精氣神,想要與心智已進化至高等外星人的女兒接上線,但無奈即使她已經在身上綁了一個小耳朵,還在頭上安插了好幾處電源,她與女兒之間的訊號永遠都是「ㄘ----------ㄍㄚ----ㄍㄚ---------------」的雜音。

事情發生在「飛越比佛利」當紅的年代。

我們都還是國一生,剛滿十三歲,對比佛利裡成熟貌美的黑髮阿蘭欣羨不已,對高中生都不用唸書而國家依然富強的美國感到嚮往。無奈我們生在每天考試考得死去活來而國力依然貧弱的臺灣,走到哪裡都沒有綠油油的棕櫚樹與吹起來會變成明星的微風,我們都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沒走上比佛利山的山坡,就開始滾下坡;因此很勉力的繼續熬著,一心想著人生十八才開始,比佛利的人生只是在我們身上比較慢才發生而已。

那天下午,飛越比佛利才演完,門鈴響起。

家中只有我一人,依門鈴聲的長短緩急判斷,我知道那既不是果爸也不是果媽,更不是果姐。在社會動盪不安、治安敗壞的年代,我稍稍遲疑,但還是接起了對講機。

「喂?」如果是要來綁架我的,那最好是把我賣到比佛利吧。

「喂?ㄜ….請問阿果在不在呢?…..」是女人,阿姨妳可以把我賣到比佛利嗎。

「請問妳是?妳要找誰啊。」人家就說要找阿果了啊(自掌嘴)

「喔!我是李小方的媽媽……」心一驚。李小方是我很要好的同班同學,不是最要好,但是很要好。

「啊,李媽媽,我就是阿果,等一下,我開個門讓妳….」話還沒說完,

「啊不用不用,我不上去了,不過可以請妳下樓嗎?」那語調,任憑當時年紀再小,都聽得出來這位媽媽有什麼事非說不可。欸,該不會是,我把生物作業借李小方抄被抓到了吧。可惡,我就覺得李小方不可靠。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李媽媽。與李小方同樣一個模印,皮膚白晰、個頭嬌小,五官小巧精緻,只要微笑眼睛就瞇成一線。李媽媽與那些性喜窩聚在一起、互相誇耀兒女,一轉身再偷偷給對方一個白眼的媽媽們很不一樣,她雙手交疊於前,即使是看到我這個小鬼,也很自然的先急急欠一個身、彎腰、點頭:「啊,阿果妳好呀。」她低調、客氣,像是日本小說裡纖細溫柔的家庭主婦。

「妳就是阿果啊。」她微笑著,瞇著眼端詳我。要說這輩子有誰這樣「端詳」我超過十秒以上的,我應該要舉手大聲報出「李媽媽」三個字。「李媽媽好,請問……」還沒說完,李媽媽才像是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眼光閃過一抹憂慮。「是這樣的,因為…..….」瞬間,李媽媽有一股哽咽在胸口、在喉頭;抽取式衛生紙在樓上,李媽媽妳上樓來我家坐坐好嗎,有事大家好商量,不然我們去找里長伯也可以呀。里長伯的女兒就坐我前面喔。「我只知道小方回家開口閉口都是阿果阿果,所以我去翻國小畢業紀念冊,才找到妳住在這裡。」這就是同一個學區的好處,連要找兇手都很容易。學區裡正好有一所A小學與一所B中學,小學畢業後若沒有刻意移戶口、換學區,那麼通常A小學畢業後都會進入B中學就讀。也因此,升上B中學後,前面坐的是小學六年H班的小毛,後面是六年G班的大毛,左邊是六年Y班的大頭;大家都熟得很,只不過是教室重新洗牌,繼續互相支持、一起面對更為討厭的青春期。

我喔了一聲,很認真的點點頭。李媽媽見我沒有要轉身逃走的意思,似乎有幾分安心;而既然這位女性提出了「為什麼我找得到妳的理由」,也證明她不是綁匪,我也知道我去不成比佛利了。「是這樣的,最近小方變得很奇怪,都不太願意跟我說話,我問她她也不回答;常常晚上跟朋友通電話,一說就是到半夜……」李媽媽此時眼眶已泛淚,三秒鐘流淚的速度贏過劉雪華。「阿果,妳知道她有可能是跟誰講電話嗎?」這,我只知道絕對不是我,但要問可能是誰?我也不願出示可能的名單,無憑無據,到時讓李媽媽在瘋狂憂慮的狀態下去按大頭的門鈴:「阿果說小方每天晚上都在跟你講電話。」那我在班上還要混嗎。「李媽媽,我不知道耶。很可能不是我們班的,也有可能是別班的。」我這麼一個打太極,讓李媽媽頓時又陷入了五里雲。

十七年前李媽媽的拜訪,就說到這裡。

那時我還不知道,李小方與家人的關係已呈現警察與綁匪對峙的僵局,而我也沒料到,這樣的僵局會維持十幾年,直到大家上高中、上大學,李小方也因為一直與家人斷了線,她的人生因此不如預期,勉勉強強進了某間中部私立大學,從此之後與家裡維持著若有似無的關係。之所以說「不如預期」,是因為大家都知道,李爸爸是從海外歸國的博士,李媽媽也喝過洋墨水,李姐姐也是一口英語流利無比。而李小方,也曾暗自埋怨:英語說不過姐姐,學歷比不過爸爸,哼。

那一聲「哼」,充滿了叛逆,只差一個丟菸蒂的動作,就幾乎變身成暴走族。我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

如果那時告訴李媽媽:李小方是交了男朋友──或許真相大白,她就知道如何與李小方接上線,與李媽媽之間的訊息不再是「ㄘ----------ㄍㄚ----ㄍㄚ---------------」的雜音。但是,李小方叫我不能說。十七年過去,我依然覺得我不能說。我總不能打小報告:「我跟妳說喔,但妳不能說是我說的,小方是有了男人啦。」這不是很奇怪嗎。更何況,我一向是義氣凌雲,從來不做出賣同學的事情。而李小方的人生不如預期,恐怕都是那個男朋友先起了個頭。

往後,幾次同學會,大夥們很努力的想與李小方聯絡上,然而每回都是李媽媽接電話,冷淡而無感情:「她不在。」不過,李媽媽可能錯估了我們的耐力,我們一通電話接著一通打,到最後,李媽媽只好丟一句:「她出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所以我們永遠不知道李小方到底在哪裡。也因為這樣,我更加猶疑,如果當年我打了小報告,李小方的人生,會不會就因此大不同。或許,男朋友被揪出來,李小方從此之後能全力唸書,或許如期上了明星高中與大學,再留洋,也說著一口與她姐姐一樣流利的英語。然後也說不定拿了個與爸爸一樣的博士學位。

高二那年。某一天放學搭車回家,在公車上瞧見熟悉的身影,是李媽媽。公車人擠,李媽媽又忙著打理身邊的物品,沒瞧見我。我本能的反應是要擠過去打招呼,但我遲疑。李媽媽正值中年,但已滿頭白髮,那年找到我家時仍顯得細緻的臉龐,在短短幾年內變得盡是風霜。於是我待在後排座位,始終沒有走過去認她。

大三那年。有一天果媽剛買完菜到家,手上的大包小包都還來不及放下,就急急的說:「欸,我剛剛碰到李小方她媽。」我又驚又喜,急著問果媽然後呢然後呢,活像是急著想知道錯過的連續劇在演什麼。「是她先叫住我的啊,她還問我,妳是阿果的媽媽嗎?」什麼時候這二位媽媽見過面了,我竟都不知道。想必好幾年前,她們二位背著我跟李小方互相抱怨了不少吧。「她媽就說小方現在在台中唸XX大學啊。唉,她說管不動也說不動李小方,在台中又離家遠,李媽媽說隨便她了。」隨便她了,說得好像是把手裡的風箏放走,或是走失的牛羊也不用找回來了的意思。

自此之後,就再也沒有李小方的消息。偶爾還是會想起李小方,想知道她現在在哪?是不是一個會責備孩子「妳英語說不過姐姐,學歷比不過哥哥」的媽媽。

那天李媽媽發現從我身上問不出答案,很是洩氣的離開,在離開前,不忘叮嚀我一句:「阿果,不要跟李小方說李媽媽來找妳喔!」我很認真的點點頭,應聲答好。我義氣凌雲,信守承諾不分對象、這就是我阿果這輩子最有力的招牌。而我也真的一輩子都替李媽媽保守這個祕密,也一輩子都替李小方守住她交男友的秘密。

我守著這對母女的祕密直到如今,義氣凌雲、仁至義盡。或許以後可以有碰到李媽媽與李小方的一天,我便可能對李媽媽說:「李小方叫我不要說,當年她是交了男朋友。」然後再對李小方說:「李媽媽叫我不要說,當年她來找我打聽妳到底在跟誰說電話。」

不過最大的可能是,我依然很義氣,替這對母女保守這不想讓對方知道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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