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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松帶刀前往江戶時,拜把好友在啟程前送了他一袋刀豆。其中一人怒斥:刀豆意味「早日回來」,這豈不是與要到江戶施展抱負的帶刀唱反調嗎?

刀豆。

難道就是以前果爺家門前的那棵樹,每次都結有黑色、大概十五公分長的豆子?線條還算筆直,很厚實,的確長得像把刀,在空中揮啊揮的,真的很有耍刀的架勢。刀豆別名挾劍豆、刀鞘豆,仔細瞧瞧網路上的圖片,相似度百分之九十,只是顏色讓我有點介意。網上的刀豆都鮮綠鮮綠,但我很肯定記憶中的豆莢是深褐色,有些甚至已接近黑。而網路上的刀豆,沒一個是長在樹上的。

那棵結有豆子的樹,一直是我賦予果爺家的正字標記。就站在院子的矮牆前,每年回果爺家,果爸就把車停在樹下,我則因暈車先得在樹下吐過一回才能鎮定的走進院子,再走進屋裡找二隻小貓,一黃一黑。從樹上掉落下來的豆莢仍包覆著種子,有些沉;而當年我的個頭還很小隻,豆莢拿在手上,到處揮舞,憨膽去拍打個頭比我大隻的家犬;如今想起來,掌心彷彿還可感覺到那麼一點重量。

回果爺家時,都是冬季。大過年,大人們全忙得暈頭轉向。

才國中一年級的果姐忙著寫寒假作業算數學唸英文,忙著過她那超有前景的人生;我則望著擺在榻榻米上那空著的五子棋盤興歎,竟然連想下個棋都找不到對手,在榻榻米上無賴滾半圈,呈現大字形:唉──目前為止才過了十年的人生,怎會如此沒勁。

既然屋內沒人理我,就只好到屋外去。

穿上拖鞋,走過草坪,推開大門,拐咿──

冬風蕭蕭,涼冰冰。河流就在前方小徑的盡頭,冷清清。

果爺家的地理位置相當特殊,一道緩坡小徑拐進去,右方是果園,前方可望到另一座山頭;屋後有條清澈小溪,大喇喇的穿越後院,奶奶嬸嬸媽媽便在溪邊洗米洗菜;就在溪的上方,果爺用水泥砌了另一條小路,也是個緩坡,延小路向上走,就是另一片楊桃園,楊桃園之後,隱藏著一條神祕至極的鐵路,從屋後穿越河水與大霸,直直通往對面山頭一個從來沒有人跟我說是什麼地方的地方。

小徑、山頭、河流、鐵路;果園、草坪、小貓、家犬,加上一條溪,還有一棵樹。

總而言之,果爺家是宮崎俊畫出來的地方,實在不可思議。

撿起掉落的豆莢,揮啊揮,甩啊甩。走到小徑的盡頭,河水就在腳下好幾公尺深。果爺家的地勢高起,小路盡頭已用鐵絲網一層層圍起。就算是冬天,河水還是有些湍急,我隔著鐵絲網望著河水,想著還沒寫的寒假作業,以及自己前途未卜的人生。把手裡的豆莢往河裡丟,卻因為離得太遠,聽不見「噗通」的聲音;心裡隱隱約約也感覺,自己會不會也像這個「丟到河裡卻聽不見噗通聲」的豆莢一樣,過著很靜默的人生。想到這裡,又不禁嘆了一口氣。

豆莢那近乎褐黑的色澤,我很介意。因為記憶中果爺的顏色,就是這個。

果爺有副黑框眼鏡,鏡框顏色與這豆莢的顏色如出一轍。說是黑,卻也有點褐色,大概像是年代久遠,有些褪了色的框。唯一見過他的一次,是遠距離。果爺是校長,渾身充滿教育者的氣息,他身材瘦高,手裡佇著拐杖,那天他從神明廳內朝外看著我。我不過剛入幼稚園,傻呼呼的站在院子裡,身旁站著抓住我的果媽。在那一眼之前,我對果爺毫無印象。在那一眼之後,果爺從此再也沒出現過。我對果爺,沒有氣味與觸感的記憶,也沒有聲音留存;只有這麼一個彩色卻無聲的畫面,充滿飄渺與空虛。

之後,九二一大地震。果園、小徑、前院與後院,整片土地往上拉抬了好幾公尺;老屋應聲倒蹋,我幾乎可以想見院前的那棵樹,是如何的砰然倒地,懸掛在樹上的碩大豆莢,是如何在灰飛煙滅中散落四處。大人不讓我回到果爺家一探究竟,我與果爺的連結,似乎也隨著那棵樹而應聲斷裂。

所以我一直想要知道,那棵樹,是什麼樹;結出來的豆子,到底是什麼豆。如果可以找到答案,我還想再種一棵,當作果家流傳的「家樹」。

現在,我渾身上下唯一得自果爺的隔代真傳,竟是嗜喝清酒。那一年,在日本金澤,清酒一杯接一杯。果爸語道:像爺爺。

果爺一定沒想到最小隻的孫女,很可能就是他這輩子最要好的「酒ㄎㄚ」;如果九二一沒發生、他也能再活長一些,祖孫倆一定在那棵大樹下,端上一壺酒,來盤五子棋,樹上應聲掉落一個大豆莢,打到孫女兒,哎呀一聲,突然頓悟,人生從此豁然開朗又開心。

 然後,酒過三巡,我一定會撿起打中我的大豆莢,問問他,這究竟是什麼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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