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餘暉透過百葉窗,一道道落入教室內,放學時間到,全班一哄而散。課桌椅被急著下課的我們撞得歪七扭八,教室頓時變廢墟,每張桌子椅子全都畫上立可白。

他們說好要去吃大腸貢丸麵線。「他們」指的自是以秋吟為首的一群,約莫五到六個人,在班導眼裡,都是注定聯考榜外的學生,那個年代,只有聯考一途。若沒有優異的成績做保證,似乎便注定要跟畸形的學校來場大拼搏,搞得你死我活,卻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麼。前面說過了,麵線攤就在我家對面的小巷內。秋吟一夥人就走在對街,「阿果,要不要一起去吃麵線?」是秋吟的聲音。在班上跟他們本就不同路數,大姐頭突然發出邀請函,真是讓我這個阿呆手足無措。我看著他們,心裡有些猶豫。而且,就快到家了,公寓的紅色鐵門就在前方。

但我好餓。

想到巷內有一大鍋熱騰騰的麵線在呼噜噜地煮著,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好的理由可以拒絕大姐頭。意志不堅的我咧嘴一笑,好啊──。說著那公寓的紅色鐵門瞬間就在身後,過街與一夥人會合,隨即轉入小巷內。

雖然心裡猛得想起,該不會是用大腸貢丸麵線做誘餌,要在小巷內揍我一頓吧。但麵線香早就大老遠的飄過來,任這夥人再怎麼心狠手辣,想必也要吃飽了才有力氣揍才是。到時候再叫老闆救我也不遲。

一行人走向麵線攤,老闆大老遠見著我們,就皺起了眉頭。

「只剩下最後一碗麵線了耶。」老闆的眉頭鎖得更深了。「這樣我要怎麼賣給你們七個人呢?」大家你望我,我望你;我則望著深不見底的大鍋,真的見底了,老闆把鍋斜邊放,剩下最後一碗量的麵線積在鍋底深處。

只見大姐頭一屁股坐下,以不吃到不回家的氣勢:「那如果我們每個人只付你五元,你把那一碗平均分七碗給我們咧?」

老闆:「那你們每個人都只能吃到一點點啊。」

大姐頭:「那也可以啊。」

語畢,一夥人紛紛拉板凳坐下;我見狀,也急忙佔了個位子。

「這樣好嗎……」老闆好生為難,這大概是他做過最難的一次生意,「好吧,但你們真的每個人都只能吃到一點點,一點點喔。」「好啦好啦沒關係啦,快點!」大姐頭不耐煩了,吃碗麵線這麼囉嗦。

這次老闆舀麵線的速度很慢,因為要把一碗麵線平均分攤成七碗,是件非普通人可以做到的事。而大家也掏出五元硬幣擺在桌上。

第一碗舀好了,端上桌。大約盛了三分之一碗,一夥人見狀,就知道老闆對於「平均分攤」這件事沒什麼概念。一碗麵線有多少量大家都很清楚,若第一碗就盛了三分之一,後面恐怕最多只能再盛三碗,而且這第一碗會是量最多的一碗,而剩下三碗,根本就少得可憐,付五元都嫌多。

瞬間,大家愣了一下,都很想動手把那碗端到自己眼前,卻都沒動手。

我這個臨時插花、在班上不同路數的阿呆,自是也沒敢在大姐頭面前去動那碗麵線。

但就在麵線端上後不過幾秒之內,秋吟語到:「這一碗給阿果!」

我張大了眼,看著一個月說不到二句話的大姐頭。看著這個在班導眼裡毫無前途可言的女生,以豪氣萬丈的語調讓一夥人的口水往胃裡回流。秋吟見我沒動作,只好出手將碗移到我麵前,「妳先吃。」

我微弱的一聲「喔……」,低頭看著那碗麵線,心想這樣真的好嗎。

第二碗、第三碗陸續端上桌,果然,根本是連半大湯瓢都不及的份量,那一夥人紛紛皺眉,卻沒多說什麼,因為秋吟豪邁的端起碗,嘴就著碗將份量極少的麵線一口吃下肚,最後用冷峻的眼光瞄了眼其它人,意思是:就吃下去,囉嗦什麼!

而我那碗份量最多的麵線,其實也分不到幾湯匙就吃完了。事實上,印象中真有二到三個人沒得吃,默默的將五元收回褲袋。

這一碗麵線,充滿義氣與熱血。

這一碗麵線,讓阿呆知道班導師在同學之間以成績畫分界線有待商確。

這一碗麵線,讓阿呆看見游走於江湖的這夥人,有著美好的一面。

秋吟與後來真的混進幫派的阿信,其實都跟我就讀同一所國小,只是不同班。約莫國小五、六年級,我漸漸知道他們倆位的名號。秋吟之所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是因為她人緣極好,功課不算頂強,但在團體活動裡相當出風頭。至於阿信,則是因為參加校內外書法比賽,屢屢得獎,大家都知道他有個開計程車的老爸,母親不知去向。

升上國中,我與他們倆被編在同一班。這一班在校內非常知名,因為有一個專門用盡一切現在會登上媒體、被告上法院的方式,帶出考上公立高中、甚至是前三志願學生的名星班導師。「考上公立高中」對一間充滿地痞流氓的學校而言,相當地難能可貴。

大姐頭與阿信,或許原本也應上高中、上大學,成為那個年代的長輩們都期望的有為青年。然而,在這位名星班導師刻意經營出來的競爭環境裡,他們的人生都走了調。

先是阿信,來到這間有著不良環境的中學裡,沾惹了不該沾惹的人。班導得知後,在全班面前下逐客令:「你不要再來學校,我不要你影響其它學生!」他站在位子上接受斥責,溫和的一聲不吭,從隔天起,就真的再也沒看到他。過了幾個月,班上一位同學突然轉學走了。原因是前一天夜裡,阿信渾身是血的按他家門鈴,家長見狀,隔天立即到校為兒子辦離校手續。而班導師則相當欣慰:「我把他趕走的決定,看來沒有錯。」

從此之後,我便搞不清楚學校的功能。

再說大姐頭。

她的運氣好一些,只是被班導放棄,沒被流放至學校外,還保有進入課堂的權利。大姐頭似乎天生就學會如何隨遇而安,被放棄的她安然接受被放棄的自己,每天依然霸氣十足的來上學,早熟的她彷彿就已經洞悉人生,將自己能夠安然畢業、走出校門當做唯一的目標。說到底,不知是班導放棄她,還是她放棄班導。大姐頭後來讀了某所高職,輾轉得知她後來變成大美女,當年渾身的豪氣如今已減弱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了喜歡她的某道大哥。

畢業後,我再也沒見過大姐頭。倒是巧遇過阿信。

我們認出對方來,卻因他身邊圍繞著一群叼著煙、身上刺龍刺鳳的人,而都沒敢叫對方。那次錯過之後,就真也沒遇見過,多年過去,還真不知道阿信是否還活著,或是已在哪次火拼中消失,只留下家裡一張張書法比賽獎狀。

後來,我上了高中。某一天放學回家後已傍晚六點多,下著大雨,小巷內還映著麵線攤的燈光,一閃一爍。白色立牌還在巷口,很難得麵線攤的生意會做到這麼晚,媽媽過街走入巷內,為我買得當天的最後一碗麵線。而這一碗,也是我人生中最後一碗「大腸貢丸麵線」,之後,老闆夫婦將麵線攤收了起來,再也沒出現過。傳聞家樓下洗衣店老闆的兒子特地拜訪麵線攤老闆夫婦,想傳承大腸貢丸麵線的製作法,卻被嚴正的拒絕。這樣的美味,從此便流傳在木柵忠順街與木新路一帶。

我很想念大腸貢丸麵線攤,但更想念二十年前那被平分成七碗的麵線──以及我那兩位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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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jlin2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