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柵老家位於忠順街,是拐入傳統市場的重要幹道,而重要幹道上有一家擔仔麵,從我小學時期就出現在街上,在我高中時期消失,最後在我大三那年再度出現,只是店址換到舊址對面,一副「我就是換湯不換藥」的姿態站在重要幹道上的轉角處,感覺有些厚臉皮。

這家店並沒有特別美味,但我卻是忠實顧客。僅管如今已不住木柵,卻仍時常請果媽回木柵時,幫忙帶一碗滷肉飯──對,是滷肉飯,不是擔仔麵;是那滷得油亮油亮、黏稠到你吃了血液濃度一定飆高的醬汁,是那種醫生看到都會立即開降膽固醇藥單的滷肉,一瓢滿滿的滑流到米飯上,讓人吃完一碗後馬上魂牽夢縈數百回。

那天,回老家。信步走向厚臉皮擔仔麵。遠處就看見穿著吊嘎阿、理平頭的老闆不停穿梭在前場與後場之間;在我小學時期還沒娶回來的老闆娘,身材嬌小,在鍋爐前切菜煮麵。熱氣呼的一股氣升騰,好幾碗麵又被端出來,夫妻倆間刻不得閒。

「老闆,一碗滷肉飯外帶,大碗的。」我指指那鍋滷肉。「喔,還要加一顆滷貢丸。」補附註。老闆回頭,再怎麼樣也睜不大的一雙小眼加二道濃眉,拿起舀滷肉的勺子,湊身過來,小聲:「妳,怎麼知道我有滷貢丸?」我睜大了眼,悄悄後退一步。偷瞄牆上的菜單,的確,沒有滷貢丸。

這下可好。不小心點了只有道上兄弟才知道的滷貢丸,就算等會兒咬一口貢丸馬上飛也似的逃走,恐也插翅難飛,因為貢丸上有我的齒跡,循跡找人,一下子就人贓俱獲。「喔……我,我嘛,我小時候就知道了啊?……」結結巴巴。「是這樣嗎。」老闆嘴角一揚,從黑溜溜的滷肉鍋裡挑出一顆沒人發現的滷貢丸,在飯上壓了一下,為祕而不宣的滷貢丸壓出一個半圓形凹座,滷貢丸妥妥當當的一如皇帝座在寶位上,閃閃發亮。我抿起嘴,不知覺的拉長鼻下的人中,一副「我不會說這裡有滷貢丸」的膽小貌。拎著滷肉飯與滷貢丸,在老闆「好小子被妳發現滷貢丸」的眼神中,誠惶誠恐的離去。

但若真要跟老闆解釋我為什麼知道他有滷貢丸一事,的確有這麼一個來由。

時光倒轉至二十四年前。

我九歲,羅小琪十歲,羅小琪的叔叔在學校旁開了家擔仔麵。羅小琪從未讓班上同學知道,那家大家常常去吃的擔仔麵店,老闆就是她叔叔。要不是有一次只上半天班的我,中午被果媽帶著去吃肉羹麵──對,是肉羹麵不是擔仔麵,是那湯汁都是濃濃菇香的肉羹麵;擔仔麵與肉羹麵用得都是澄黃黃的油麵條,很快的擺在前場的大冰箱裡,麵條沒了,老闆只得大喊一聲:「羅小琪!去後面拿五包麵條來!」我耳朵一豎,挪了挪身子,眼光從果媽的背後瞄去。一雙纖細的手拎著五包麵條出現在眼前。「叔叔,這裡。」是羅小琪。個兒高的她想藏也藏不住,我怔了一會兒,只見羅小琪面有難色的瞄了我一眼,又快速的跑進店面之後的住宅裡,落地紗窗被她狠狠的甩上,啪一聲,窗上的灰塵遮蔽了住宅裡的樣貌,只有似是電視機的光影閃閃爍爍。這麼的「啪」一聲,羅叔叔只得滿臉狐疑的煮下一碗麵。我不作聲,也沒跟媽媽說「欸,那是我同學羅小琪,都坐最後一排哦。」,抬頭看貼在牆上的菜單,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媽,我要吃滷貢丸。」我那時才發現菜單上明明白白的寫了這一條。那顆貢丸吃得有些尷尬,這顆好吃的滷貢丸是羅小琪的叔叔滷的,我卻不能在班上說。

一顆背負著祕密的滷貢丸。

學期中間,班上分組做科學展壁報。我與相當要好的何小怡與吳小潔等人同一組。我們都在何小怡的爺爺家做壁報,而何爺爺的家就在我家斜對面巷弄裡,週六日,我總一個溜煙就不見的去按何爺爺家門鈴。

那天,大家跪在地上畫壁報畫了一下午,何小怡提議去吃那家擔仔麵的肉羹麵。一行人個自身懷三十元,各點了一碗肉羹麵。下午時段,店裡冷清,就我們這麼一小桌,有人身上還穿了學校的運動服,上頭繡著班別與姓名。老闆──羅叔叔或是知道這是姪女的同班同學,笑咪咪的端上一盤涼拌乾絲。我從來不敢吃乾絲,那一條條白色的不知什麼東西、混著紅蘿蔔斯與芹菜,我從未想過要吃它。何小怡素來愛吃乾絲,瞧她吃的滿嘴油光,津津有味,又瞧見正在幫我們煮麵的羅叔叔瞄了眼未動筷的我。有一點不好意思,於是挾起其中一條乾絲,放入口中。有蔴油香,原來這道菜有加我最愛的蔴油!從此之後,我愛上絲直到今日。

當然,何小怡與吳小潔等人,依然不知道那家擔仔麵店是同班同學的叔叔開的。

但至今我仍時不時會揣測,說不定何小怡與吳小潔、或是班上有其它同學也知道這個真相,只是,大家都很有默契的祕而不宣:那好吃的乾絲是羅小琪的叔叔做的,那超好吃的滷貢丸是,是,喔沒有啦,就是那家擔仔麵的老闆滷的啊。

我們哪裡知道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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