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國聖文具店」開張後,「文隆文具店」的聲勢便不斷下滑。僅幾百公尺之遙的「實踐國小」小學生們,淨是被那佔地二層樓、面積是文隆文具店十倍大的國聖給吸走,裡頭不只賣原子筆、膠水、立可白與文房四寶,從漫畫、輕小說與各式生日禮品,到醫生用的壓舌板、阿嬤每天手上拿的毛線鉤、上國中的姐姐很想要的後背包,應有盡有;店面窗明几淨,還有二個大櫥窗,年節時擺近百種進口賀卡,平時則不定期更換顏色粉嫩至極、長相討喜的絨毛玩具,國聖文具店衍然就是個有著自動門的夢幻城堡,掏出會員卡還可以打九折──能讓小學生們享受尊榮VIP的快感,在忠順街方圓五百哩內,只有國聖做得到。

而文隆文具店,依著它那在忠順街上已存活三十多年的風骨,在巷內桀驁不馴的挺立著。僅管在國聖開張後,長得像鄒美儀的老闆娘曾改裝過店面,裡裡外外鋪設深色木板、試圖讓文隆看起來像誠品,但這一招最終仍宣告失敗,小朋友們仍然喜愛有會員卡的國聖,自動門打開的瞬間還會「噹」一聲,好有大駕光臨之感。

而文隆,甚至連門都沒有,只有一個從三十多年前就存在的磨石子小階梯,歪歪斜斜,抬頭一望,還可瞧見無法全部收攏好的鐵捲門。三十多年,文隆依然將文具店當成雜貨店經營,門口數十年如一日的掛著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呼拉圈,店內昏昏暗暗,永遠只隱約投射出電視螢幕閃爍的光影,而老闆娘,也依然在勉強整理出的空位上翹著二郎腿,剔著牙。

從幼稚園到小學,文隆一直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後備軍。美勞課要外出寫生、自然課要養蠶寶寶、元宵節要做燈籠,畫板、蠶寶寶、玻璃紙都是從文隆買來的,更不用說其它大大小小的小學生必備品,把上學當成上前線的我,文隆是人生中重要的大後方,所有能幫助我得分、順利蒙騙過老師的補給品,全都來自於它。

可以說是沒有文隆,就沒有阿內果。

而鄒美儀老闆娘,自然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某年冬天,文隆飄來麵粉香。

只見原本的店面旁邊,又多出一小方空間,一台推車上疊了好幾個蒸籠,招牌上頭寫著「小籠包」。我狐疑的望了望果媽,果媽也狐疑的望了望店內。蒸籠在寒冬裡冒著白呼呼的水蒸氣,麵粉香飄浮在空氣中,觸動分泌唾液的腺體,好吃麵食類的我,口水不停分泌,只得拉拉果媽的衣角:那不然,就買一籠好啦?

那好幾個蒸籠,依然在那歪歪斜斜的磨石子小階梯上。爬上階梯,我個頭小,眼神勉強瞧見將蒸籠掀開那瞬間的美景──小籠包白白胖胖,猶如騰雲駕霧現身在竹籠裡,霧散雲開,恰似貴妃洗完三溫暖,肌膚恰似白玉──你若敢,恐怕手指觸一下,魂就會隨著水蒸氣消失於無形。鄒美儀將一籠十個白玉小籠包丟入特大號透明塑膠袋,塑膠袋之大與小籠包之小,遠遠不成比例,以致於小籠包像一袋小球般的擠在袋子角,怎麼看都覺得好少,怎麼看都覺得不飽;但是,鄒美儀老闆娘親手做的小籠包,自是有後備軍隱藏的後勁──若是現今滿山遍野的美食家看來,麵皮厚厚一層都是不及格,但這麵皮,厚歸厚卻充滿嚼勁,尤其是當麵皮順著一個個接在一起的迴旋最後聚集於頂點,那匯集在一起的百摺,也讓咬勁如眾河水流入大海的勁道一般,一股勁地彈牙順道彈舌尖;肉沒多少,蔥香也聞不著,但麵皮裡層被蒸得濕軟恰好,用牙輕輕摳一下,那層帶著醬油的軟濕麵皮,便柔順的覆在牙齒上,舌尖一舔,淡淡醬油香便征服了我那連果媽都征服不了的味蕾。

白玉小籠包出現在文具店內,而不是出現在包子饅頭店;它們出現在不是專業的地方,就像是你隔壁同學的媽媽昨天晚上臨時起意包餃子,聽起來很家常,吃起來也很家常。

自我幼稚園起,鄒美儀老闆娘便認得我了。加上後來推出冬季名品小籠包,我更成為常客,怎麼吃也難膩。

說鄒美儀老闆娘不是個省油的燈,還有另一個原因。

 

某年夏季,文隆傳來一陣陣刨冰的聲音。

歪歪斜斜的階梯上,推車還在、蒸籠卻不見了,推車上換成一台軍綠色刨冰機。那綠色的漆看起來不新不舊,不像是剛從箱子裡搬出來的新品,也沒舊到像是台古董,看來看去,都像是不知從哪兒臨時借來的道具,但這道具,卻非只是應應景。

我對冰品沒多大興趣,所以這會兒沒拉果媽衣角吵著來一碗。

倒是,國小的班導師很有興趣。請全班吃冰的理由,可以有很多種。但長大之後,都突然明瞭,背後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老師自己愛吃冰。

那天下午,悶熱難耐,教室那金屬製的百葉窗擋烈陽,卻也好像傳來一波波熱浪。班導師綁起馬尾,瞇著眼,坐在講台上的高腳板凳上,一手扶著講桌,一手將考卷摺起來搧風,微微熱風一波波,彷彿搧來了全世界各地的夏季。

只見最後班導放下手上的考卷扇。雙手移往就放在講桌底下的包包,掏出小錢袋,交給坐在第一排綽號「小不點」的女同學:「妳跟阿果去文隆買六碗冰!阿果,考卷寫完了嗎?」忙不迭的丟下鉛筆,國語考卷我寫最快。

說人家是小不點,當時的我也沒修長到哪兒去。二個人與鄒美儀相比,像是小人誤闖巨人國。

老闆,我們要六碗冰。

鄒美儀走向後場,消失了幾秒鐘。再出現時,手上已拿了二塊矩形、足以將我們砸昏的大冰塊;放在綠色刨冰機的凹口裡,保麗龍碗在下方接著冰花片片,咻咻咻不過幾秒,細微而美麗的晶冰就堆成一大碗,它們凝聚在碗裡互相凍結,一時之間隔絕了夏季的熱浪,冰涼四周的空氣,也冰涼了我與小不點體育課後散發出的悶熱體溫。我要粉圓,還要那個,紅紅的櫻桃;還有黃色的果凍,阿果,我們也加那個,綠色的、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可以嗎?可以啊,看起來──嗯,是可以吃的啊。

紅橙黃綠,只差藍靛紫,就是一碗彩虹冰。一碗、二碗好了,再來第三碗、四碗,第五碗第六碗可以快一點嗎,怕前面的融化了。

六碗冰,各提著三碗,朝學校奔跑。三碗刨冰加起來的重量,對那時瘦得有如一隻小猴的我而言,也不太輕。紅白塑膠袋磨擦著保麗龍碗,發出聲響吱吱吱,沉澱澱的重量讓我越跑越慢,越跑越熱,跑到校門口時已氣喘如牛,渾身包覆著由自己的體溫所散發出來的熱氣,而那三碗刨冰,就近在眼前,越又遠在天邊:我還得爬上四樓,才能吃到現在、這個時刻、就提在手裡那扎扎實實的刨冰──誰敢說人生一點都不困難?

班導師看到我們的眼神,像是看到了救兵。小錢袋還來不及還給她,這傢伙就急急卸下我們手中的六碗冰,吆喝:考卷往前收!

不太記得當時全班四十幾個人,是如何去分那六碗冰的了。但那六碗冰足以分給四十幾個小孩,可見得鄒美儀賣冰實實在在、童叟無欺。那天,被西曬的教室,裡裡外外變得涼爽又愜意。

刨冰出現在文具店內,而不是出現在冰果室;它們出現在不是專業的地方,但吃起來卻不太家常,畢竟鄒美儀有一台專業刨冰機,所以不能拿隔壁同學的媽媽來比喻。

如今,白玉小籠包與刨冰機都已消失,而我也已搬離文隆文具店的對街。

偶爾回老家,文隆總是一副「你們不來沒關係,我照樣站在這裡」的傲骨,默默睥睨著只幾步之遙、開門就會噹一下的新一代霸主。

國聖文具店的確什麼都有,但冬天就是沒有老闆娘親手包的白玉小籠包、夏天就是沒有老闆娘不計成本、五顏六色的大碗刨冰──成群結伴在國聖文具店裡上樓下樓、來回穿梭,笑聲不絕於耳的小學生們,這輩子終究還是錯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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