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內果

我不是美術館的愛好者，以至於說到足立美術館，還以為是「足利」美術館，「所以跟足利義滿有什麼關係嗎？」由此可見我的確是一個只有戰國知識而缺乏藝術常識的傢伙。

由安來車站出發，因錯過美術館接駁車，只得搭計程車前往，車程約二十分鐘。沿途鳥不生蛋狗不拉屎，山很大草很高，沒牲畜也沒人煙，一望無際的荒涼，松本清張可以有這麼多棄屍地點果然不是沒道理；猛然想起這不是台灣大車隊，沒有衛星追蹤司機走向，車上也沒有對講機可對外聯絡，這一路上又是這樣杳無人跡，隨時都可以把我、把我，嗯，把我以松本清張的方式處理掉，車門一開，我就滾落在山腳下；山很大，草很高。春天的微風，蕭蕭。

安來的老警官會不會一邊唱著安來小調一邊搜查我鞋後跟在泥土上留下的痕跡？我會不會被山腳下的帥樵夫收留，帥樵夫每天都端出好喝的雞精，傷口於是迅速痊癒。而我終於逃離台灣，樂不思孰地隱居在這化外之地。直到有一天不小心誤闖廚房卻大吃一驚。帥樵夫化成一隻雞，在爐火上痛苦的被熬煮著，他的汗，不，是，嗯，油吧，一滴滴，一滴滴地被熬出來，雞精！原來那是我喝的雞精啊！幾天後，帥樵夫，嗯，帥樵雞，發現我知道真相後羞愧不已，當場屁股幻化成雞尾巴，頭上長了雞冠，咕咕咕，咕咕咕的躍入草叢，奔進深山裡卻不見雞腳印。

就在雞尾巴即將隱沒深山之時，「足立美術館」的字樣在群山裡耀然現身，就像大明星。但這真是大名鼎鼎的足立美術館？雞尾巴一個轉向，雞頭露出草叢疑惑地問了一句。不氣派，不氣派。登上有如區公所的階梯，不太輝煌的入口處，左邊是售票處，把雞關進寄物箱。

一開始的幾公尺，是有如故宮博物院的文物展。但只要再往前走個幾步，便從室內導引至室外，美術館創立者足立全康的銅像站在庭院裡，旁邊豎立著石牌「庭園日本一」。看著有如國父銅像的足立全康，再看著他背後那讓人心闊神怡的「苔庭」，原來足立美術館之所以大名鼎鼎，是因為它有著連續十年由美國所認證的世界第一庭園名號。

由美國認證的日本庭園──米老鼠真的知道為什麼日本庭園內的草不能剪成他耳朵的形狀嗎。

米老鼠，不，美術館以一連串的日式庭園所組成，庭園各有主題，共計五萬坪，極為巧妙融入四周圍的山景裡，池庭、白砂青松庭、枯山水庭；鬼斧神功，成為千年遠山之下隱藏的自然風景之一，妙不可言，處處是玄機。由於動線規畫得宜，因此遊客可以在「順路」指標下漫步欣賞庭園，佇足遙想在台灣還沒算完的稅單，之後便被引導至各個展覽室，河井寬次郎、北大路魯山人、橫山大觀、橋本觀雪等，共計上千部作品。

既要觀畫又要觀庭園，因之遊客的步調都極為緩慢，這一緩慢，隨之而來的便是三件事：飢餓、口渴、想拉屎。非常感人的，足立全康完全體認到這三件事的重要性。於是全館設置二間咖啡廳「翠」、「大觀」以及二間茶室「壽立庵」、「壽樂庵」，以及七間廁所，在內急時非常方便。咖啡廳供有美味簡餐，茶室就是，嗯，安靜地在裏頭演千利休吧。因為口渴，閃向「翠」咖啡廳。對「翠」這個字極具刻板印象，例如「江子翠」，捷運板南線關門聲嗶嗶嗶；「翠樓」，一籠籠蝦仁燒賣餘香繚繞；總之感覺很中華餐廳的翠字，讓這間咖啡廳也走向大正時期的奢華，絨布大沙發，地毯軟厚軟厚。座位分為靠窗與靠牆二排，靠窗座位就緊臨在枯山水庭旁，想當然，靠窗座位自是隱藏版貴賓席，馬上高朋滿座，慢一步進來的客人，只得對佔走貴賓席的客人投出憤恨的眼光。

點壺紅茶，一杯、再一杯。沒有第三杯──一滴不剩。
驚愕、顫抖，不可置信地將茶壺嘴往前傾，四十五度沒有茶流出，六十度、七十五度，壓著茶壺蓋，九十度最後一搏──想當然爾連微弱的小瀑布都沒有。這一壺台幣三百多。我望向右手邊如詩如畫的枯山水庭，突然明瞭這家咖啡廳就像非法的二房東，與其說他在賣紅茶，不如說是在賣窗外的景，咖啡廳裡收的是看景費，好啊足立全康你顯然賺得還不夠，好個美術館的陰謀。

茶喝完了，雙腿卻還沒歇息夠。隨手拿起中文版導覽摺頁，一字字細讀起來。哦，相輔相「成」，不是相輔相「乘」。從包包裡掏出筆，默默圈起來。啊，大標寫一「極」棒這樣可以嗎？應該是一「級」棒，但這樣很像拉麵廣告呢，傷腦筋。如果我告訴他們摺頁上有錯字與用字不當，可以換來另一壺紅茶加又香又滑順的牛奶嗎。

足立美術館春夏秋冬各有景色，個人認為尤以秋與冬最為驚艷，至少從導覽手冊上看來是這樣。在群山之間的美術館，氣候舒適，不冷不熱，觀看動線就算離開了室內，也因綠樹成蔭而舒爽宜人，偌大的展覽館面積將人潮適度分散開來，一點也不覺擁擠。觀賞終了，從新館處走出，遊客須走回本館領取寄物櫃裡的物品，再走到離本館不過百呎之遙的接駁車搭乘點。

接駁車開回安來車站，安來車站以木樑疊床架屋建構而成，相當特別。四周立有觀光宣傳用的抓泥鰍石雕人偶，遊客稀少，只有一二個百般無聊的藍制服高中生坐在椅上滑手機；小小的雜貨店鋪內五花八門，從肉包到零錢包，無一不有。安來如今是住民稀少的地區之一，當年卻是出雲地區日本對朝鮮的重要貿易出入口，如今最有名的是安來節的泥鰍舞，以及《鬼太郎之妻》。安來有著數百年如一日的寧靜氛圍，彷彿在戰國時代後，人們便唱著安來小調日復一日的抓泥鰍，不知明治與大正，又何知昭和與平成。也難怪足立全康選中安來這樣純淨的鄉間蓋美術館，不沾染東京的世俗，更脫離京都已然過濃的觀光息氣。

我不知道該怎麼結束這一篇啊。大家都會說一定會再回來的吧，但是我應該是不會再造訪第二次安來了。這樣誠實的心情，讓人在寫作文的時候深深地不知如何是好。非常建議大家造訪足立美術館，體驗一下一路上害怕被謀殺的心情；也非常建議大家來一趟安來，就算沒吃到泥鰍料理，也可以看到日本除了觀光大城之外那樸實無華的一面。

最後要提醒大家的是，從美術館新館走出後，記得繞回本館提取寄物箱裡的物品，因為，我就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