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漆成白色的木板立牌站在巷口,朱紅的毛筆字在上頭寫著:「大腸貢丸麵線」。下邊有個紅箭頭細細長長,指向靜謐小巷內。只要在木柵忠順街與木新路一帶居住超過二十年,一提到這個白色立牌,每個人腦海裡都會靈光一閃,知道這攤由一對老夫婦經營的麵線攤。
民國七十五年,我小學一年級。在這以前,這麵線攤就存在;但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經營的則不得而知,踏入小學以前,天天被媽媽帶著逛菜市場,採買完畢後,先是繞過賣甘蔗汁的阿伯,再繞過包水餃的夫婦,當腳步走到這裡,眼睛所及的高度是一疊白撲撲的水餃皮,就知道是要去吃大腸麵線了。最後繞到市場後方,一塊半開放的空地,上頭遮了一半的屋簷,地上舖著紅色地磚,空氣中盡是濃郁麵線香。
一碗麵線,不加醋也不加辣。媽媽會跟老闆夫婦指指我,說:「她喜歡吃原來的味道。」就一碗,與媽媽共享。我矮,但桌子高,為了避免因為看不見那碗麵線而無法精準的使用湯匙,只好給媽媽餵;又因為不敢吃大腸,所以母女的分工是:我吃貢丸,媽媽吃大腸,麵線二人平分。麵線燙,但又等不及它涼,我兩眼直瞪瞪的看著媽手裡的那支不鏽鋼湯匙,在碗裡攪啊攪,最後從瓷碗邊緣部分的上層麵線開始吃,家庭主婦的理論是,碗邊的麵線最快涼。但因為吃東西速度慢,所以通常一碗麵線我大概就只能吃上幾口,但即使是這樣,上菜市場的行程唯有以一碗麵線作結,我才能心滿意足的返家。
一碗麵線,從此在我心裡有了無可動搖的地位。
某一天,學校是下午班,早上又跟媽媽上菜市場。媽媽還在跟賣玉米的老闆討價還價,我卻心急直拉媽媽的衣袖:「我要去吃麵線!」身體朝著麵線攤的方向、雙手反方向拉著她,嘴裡不停重覆訴求,突然,媽平靜的站在眼前:「阿果。」我一驚,回頭,拉錯人了。被錯認為親生母親的陌生阿姨低頭看著才小學二年級的我,陌生阿姨很好心,露出笑容,我則羞愧的被拎走,默默走向麵線攤。一樣繞過水餃店,然而映入眼廉的竟是一片空地,沒有熱騰騰的鍋爐,也沒有老闆夫婦,也沒有疊起來的塑膠椅──我極度震驚,佇立在空地上,好一會才聽到媽在耳邊喚:「沒有啦,妳看,沒有在賣了。」我驚愕的抬頭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被安慰:「明天再來看看有沒有。」然而,明天,後天,大後天,都不見麵線的蹤影。
本來,就此認為我與麵線之間,就是這樣露水之緣一場。
但就約莫在我國小三年級,某天下午四點放學回家。過了第一個巷口,發現斜對街第二個巷口立了個白色牌子,上頭寫「大腸貢丸麵線」。小時忘性重,沒把這個立牌跟菜市場裡的麵線聯想在一塊。上樓,開門,才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阿果!來吃麵線!」外婆喊著,我一看,塑膠袋裡倒出的麵線,有大腸,有紅蘿蔔絲,還有摃丸!沒有別家麵線攤會加貢丸跟紅蘿蔔──麵線回來了。這才衝到前面陽台,看著那白色立牌就正對著我家的公寓門口,滿足溢上心頭。從此之後,放學後期盼著一碗麵線,假日時下午四點一到,便衝去陽台,看白色立牌有沒有擺出來。麵線攤沒有固定的營業時間,白色立牌有時出現,有時消失,一顆心被麵線攤弄的七上八下,相當過癮也偶有抱怨。
因為媽媽與外婆都會買麵線回來,當作放學後的點心,所以我反而沒太多機會走進巷內吃麵線。但即使如此,也知道這家大腸貢丸麵線漸漸在忠順街與木新路一帶走紅,站在四樓陽台上,數著走進巷內的人們,一天比一天多,也看著隔壁班老師小心翼翼的端了碗麵線走進某棟公寓,這才發現原來那位老師就住在我家對面。小麵線攤人氣越來越高,只在騎樓下擺了三張桌子的地盤也越來越熱鬧。
我覺得,麵線攤從此就在那了,我可以一直吃到上大學、結婚、生小孩。
生完小孩的第一碗食物,一定得是大腸貢丸麵線才對。
那時國小五年級,心裡暗自決定了這件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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