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內果

熱燒的夏日正午，渾身一如躺在鐵板上的紅豆餅，在街上看似無害的溫溫熱熱地燙著，只卻要再多燙個幾分鐘，人就會相當徹透的從裡溫熱到外頭，整個紅通通。

隨手攔了部計程車，我要到和平東路……不好意思，我看一下地圖。……喔，跟青田街交叉的路口？欸，這地圖應該沒錯吧。司機為了聽我那相當不確定的指示，將台北愛樂的音量瞬間轉小聲，而當我喃喃自語的說完了那句「欸，這地圖應該沒錯吧。」司機卻將台北愛樂換到了ICRT。

我瞄了眼司機。戴墨鏡，想必是為了要避開刺眼的陽光；有著斑駁白髮的平頭，年紀沒有六十也必快七十；花襯衫，剛從夏威夷回來嗎。我收著摺疊陽傘，一瓣瓣的摺，有模仿賢妻良母疊衣收被姿態的嫌疑。此時隱約感受到，司機大叔從後照鏡看了我一眼。然後，他若無其事的將ICRT關掉。車內頓時清靜無聲，充滿了新車的味道。

我和司機大叔之間沒了音樂，就像被迫相親的二人沒了坐在中間的媒婆：你們倆個好好聊啊。

「妳剛剛如果再慢一點說話啊，我就來不及左轉啦。」司機大叔開口了，下巴配合著後照鏡的高度微微揚起，給我一個善良的微笑。一如義大利的黑社會老大，聲音渾厚帶著沙啞。僅管如此，卻字字清晰，字正腔圓。「前面沒辦法轉，要直走到下一個路口了。」「喔這樣。」我報以和善而簡短的回應。而這和善而簡短的回應，讓司機大叔從此不再讓我聽台北愛樂或ICRT；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說給我聽──有個小孫女，一歲四個月。大叔於是在炎炎夏日裡，開始向我轉播一場獨家小孫女LIVE秀。

大叔很認真的說，我倒是沒很認真的聽。但大叔這麼一聊起孫女的五四三，我倒是想起許多國外觀光客說過的一句話：「最重要的是，台灣人都很熱情友善。」孫女現在才一歲多，預估司機大叔跑計程車到八十歲，又暫估大叔今年六十五吧，這孫女的故事顯然是長篇的，至少還可以說個十五年。每載一個乘客就說一次，一天下來大概會重覆個數十遍，十五年下來，開頭可能都是：「你剛剛如果再慢一點說話啊，我就來不及左轉（直走/右轉/拐彎/闖黃燈）啦。」這就是台灣人都很熱情友善的部分證明，逢人就想提提家裡的不孝媳婦與兒子，這樣的家常事。

而提起司機大叔，就非說說捷運大嬸不可。

那天早晨，上班尖鋒時段，車廂人擠人。捷運大嬸提了個沉重的菜籃、手拿支大雨傘，頭髮花白、舉步維艱。我起身讓座，捷運大嬸眉開眼笑的說謝謝。於是我努力擠過人群靠在門邊，大家都努力在快要緊貼的身子之間空出個適當的距離，高跟鞋與皮鞋互相亂踩一通，肩包與手提包撞來撞去，ipod的耳機線差點就彼此糾結在一起。我終於擠得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習慣性的闔眼休息。約莫過了幾分鐘，抵達台北車站。車廂裡的人群像魚群般迅速往外傾洩（？），四周的空氣頓時又清爽了起來，窒悶瞬間消解。我離目的地還有幾站，不遠了。

突然，有個聲音喊著：「小姐、小姐！」聲音似由不遠處傳來。我睜開眼，才發現這「小姐」喊的是我。喊的人正是那位拖著菜籃、拿雨傘的大嬸。只見她先是以眼光揪住我，再把菜藍往自己坐的位子上一丟，身旁有個空位，正好是最靠邊，大嬸拿起那把大雨傘，以勾狀傘柄卡住座椅，傘尖抵住邊角，傘的「姿勢」於是乎斜立在空位前，畫面就猶如公共場合所看到的拒菸圓形標誌，大家只要把中間斜斜的紅槓換做是雨傘便是。所以，那個空位當場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其所傳遞出來的訊息是「勿坐」。

我愣了愣，看著大嬸急急起身朝我走來，還來不及走到我身邊便揮揮手：「快來快來！這裡有位子！」「啊….那個，不用了，我等等就到了…」在傳遞出「勿坐」訊息的空位旁，站了個妙齡女子，她眼睜睜的看著眼前的空位卻無法入座，傻愣的表情一時之間全都露。大家都偷偷瞄著我，我知道。大家的神色約莫接近「好好喔，有大嬸要讓座給妳。」才不是這樣的好嗎，各位。大嬸見我推辭，這下可出手要把我抓過去了；我見狀，才知道大嬸的心意：這空位算是她「回報」的，我若不坐坐，她是不罷休了。我趕緊朝空位走去，大嬸見我只差一步就坐下，才放心的把大傘拿起來，障礙物解除。大嬸很滿意的抱著菜籃，露出「Good!」的笑容。

這大概就是國際間流傳的「熱情友善的台灣人」。如果是老外讓座，想必大嬸會說：「YOU! COME!COME!（你，來啊來啊）」吧。台灣人的熱情與友善，有時候會像這樣讓人心一驚，先是一驚，之後才是窩心。

就像……就像，就像我為了減重，有次只點了碗牛肉湯麵。

五分鐘後。

「這盤小菜請妳！！！」一整盤滿滿的滷花乾，是這家小店的經典菜。

我抬頭，只見有如黑道大哥的老闆，皺著眉，表情是：「吃這麼少怎麼活！」

我只來得及說聲謝謝，黑道大哥就又轉身入廚房桿麵條，完全不想理解我在減肥這件事。

花乾我可是吃光光啦，我不吃光應該走不出那家店吧。跟那個空位我不坐坐，大嬸就不會放過我是一樣的。

這就是，先是一驚，之後才是窩心的，熱情友善的台灣人。

當然，從此之後，吃牛肉麵就必點滷花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