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簡小鈞。

我猛然的想起了這個名字。

小學一二年級的同班同學,纖瘦、白晰、靜雅,額高、長髮,走起路來像是在跳芭蕾舞。簡爸爸是記者,在那攝影器材是時髦產品的年代,家裡已有一台V8攝影機,裡面大概有好幾卷帶子都有我與大頭小毛的身影;簡媽媽是家庭主婦,最喜歡買整整一盤的鹽酥雞餵食一群同班同學,大家拿著竹籤到處跑來跑去、跳上跳下,讓簡媽媽緊張的到處喊「小心啊,竹籤放下來再去玩!」而簡爸爸則拿著V8追著一群小鬼,活像是超愛拍照的小玉爸爸。如今突然想起她,竟還記得簡家那一致乾淨的淺色調裝潢,以及廚房裡那白色的中島桌。

七歲那年,我把一個一直捨不得用的鉛筆盒送給她作為生日禮物。盒蓋上繪有一個輕靈的芭蕾舞者,盒身是淺淺的藍色調,跟她的房間一模一樣,分毫不差。這個禮物是如此的適合她,讓陪在一旁拆禮物的簡媽媽也眉開眼笑,忙不迭在說「阿果,這禮物好棒喔」的同時,也趕快再幫我戳一塊甜不辣。因為我實在太小隻了,根本看不到中島桌上那盤鹽酥雞的方位在哪裡,簡媽媽非常明白。

我對小鈞的印象已相當淺薄。只隱隱約約記得,放學時她都會一路陪我走回家,說起話來跟走路一樣,相當輕巧,活像是臺灣民間故事裡那柔順可人的ㄚ環。她低調、不張揚,相對於另一個同班同學來說,小鈞讓人有一種「誰欺負妳了跟姐姐說」那樣的柔弱感,雖然姐姐個頭很小隻,妳媽媽人真好,都知道我戳不到甜不辣。

另一個同班同學,叫王大偉。王爸爸也是記者,在那個私家用轎車還很昂貴的年代,王家已有一輛雅哥,每天來載王大偉上下課。王媽媽是厲害的職業婦女,三天二頭就來找班導交頭接耳。王爸爸甚至還為獨生子印了盒名片,上面寫著「一年六班,風紀股長,王大偉」,讓大偉在班上活像個業務代表到處發。每到王大偉生日,王媽媽便包下麥當勞二十幾個座位,邀請同學們去為大偉慶生。那個年代,在麥當勞慶生真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於是一邊喝可樂吃薯條,王大偉又在發下學年度的名片,因為抬頭從風紀股長變成服務股長,名片總得改一下。總之,王大偉是以一種藥廠業務的方式在接待同班同學,大家也覺得,喔,今天又有麥當勞了呢。走吧。

小鈞的課業成績不算優秀,只剛剛好中等,數學成績跟我有得拼,人緣頗佳,大家都認為不僅是小鈞人善良,簡爸爸與簡媽媽也都是誠心善意的好人,人氣指數居高不下。大偉的功課很是優秀,沒有前三也有前五名,但無論如何就是拿不到模範生,也當不了班長,大家都認為是他爸那輛每天出現的雅哥與那盒名片害了他。

而王大偉在課業上有個勁敵,就是李小吟。

時間先跳至十多年後。

某天午後大雷雨,天氣極為悶熱,躲進某家商店內閒逛兼納涼。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拍我的肩:「阿果?」我回頭,啊,妳不是那個,一直都是班上第一名、爸爸會跟學校買獎狀的小吟嗎?

李小吟,是班上的另一個傳奇。她幾乎是從打自娘胎起,就以升學為目標的孩子。一對父母為了女兒的人生,其手段之高甚至贏過王家父母。她自信、勇敢、負責任,卻也驕傲的讓同學們紛紛棄她而去。那一年,小學六年級,畢業班都得分組上台表演。自是都找好朋友同一組。小吟那一年與我們之間感情有些融洽,於是乎幾個小女生說,來吧,我們一起。

表演除了排練,也少不了要動筆畫海報,當作一些可笑簡陋的陪襯。這工作落到學藝股長的我頭上來,於是也很樂意的動起畫筆。小吟,李家父母把她培養的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傷害別人。她一把搶走我手中的水彩筆:「應該要這樣畫。」當下,同組的小女生們齊聲喝止她,小婕更是一把搶回畫筆,放回我手裡,更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小婕,便是我日後個性漸漸變得堅強的啟蒙者。就只那麼幾秒,幾個小女生與李小吟的友誼再度決裂。被搶走畫筆的我,因為少根筋,只想著嗯好啊,那不然妳畫這張,我畫另一張。我怎也沒料到同組的好朋友個個都是烈女,看不過我的畫筆被搶走。之後,排練再也沒有李小吟,她被拒之門外,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我們在某個小公園內排演著可笑的節目,一群人嘻嘻哈哈好不熱鬧。遠處來了輛車,小吟走了下來,車上是李爸爸與李媽媽。看來,是親自帶著女兒來與同學們重新建立友誼。看到她願意主動打破僵局,我眉開眼笑的想向她招手。同組的一群烈女見狀,二話不說又很有默契的交待我:「阿果,別理她!」不就只是支水彩筆嗎各位。非常明顯的,小吟非常遲疑,又有些害怕。她恐怕打從生下來,從沒開口向人道歉過。她的自信與勇敢瞬間瓦解,走到我身邊,說:「阿果,對不起….」話才說完,豆大的眼淚便流了下來。看得我鼻頭也好酸,我回頭望著一群受不了我被欺負的好朋友,想幫這位已受到教訓的同學取得諒解,但看來,烈女們的態度處於「我就是要殺到五五折」的堅定,我無奈的看著小吟:妳先回家啦。明天到學校再說。

那天,小吟在落魄中被爸媽載走。隔了幾天,班導師從中協調,小吟終於再度歸隊,也完成了她的畢業表演。後來,我們都進了同一所高中。幾次,瞥見她一人在教室裡努力的讀書,與身旁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學生們顯然身處不同世界。這就是李小吟,友誼對她而言,始終是個絕緣體,只要她碰觸,就會被倒電,渾身不對勁。

她拍我肩膀時,不意外的,正就讀臺大。她看著我雙眼發亮,而我真希望她忘了水彩筆的事。她跟我提到了王大偉。「大偉後來也唸臺大,嗯,園藝系。」小吟口中有種「這,王爸爸王媽媽可能很失望」的意思。「聽說他之後,ㄜ,可能會出國修個建築的學位吧。」那,他現在還發名片嗎?我忍住了這個問題。看著模樣跟小時候一模一樣的李小吟,很想說,其實那天在公園裡我根本沒生妳的氣,然後,記得提醒王大偉,到國外要發英文名片。

那天與李小吟分開後,卻也再度失聯直到今日。

小二結束後,簡小鈞恰巧沒與我分在同一班。我們都為之嘆息。我又繼續跟王大偉同一班,只是此時多了個小吟。有了這二位同學(以及他們父母親的參與),我的人生瞬間從單純的跟朋友慶生、吃鹽酥雞的認知,轉移到升學的概念上。想到這個,我越發想念簡小鈞這個柔順可人的同學,也為自己與二位有著厲害父母的同學相處了四年──而沒有要求果爸幫我印名片感到慶幸。

不過我始終相信,王大偉現在一定很開心的在美國校園裡發著名片,李小吟如今一定在辦公室內一個人很努力的經營著,搶走同事手中的滑鼠:「不是這樣。我教你。」而簡小鈞,或許正在哪兒跳著芭蕾舞吧。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jlin2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